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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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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去過真正的邊塞。那裏不僅有詩文上的大漠孤煙、長河落日,還有盤旋於蒼茫天空之上的孤鷹。我小的時候就羨慕那只孤鷹,自由自在,無需念書習武,無需禮儀約束。只需每日出去覓食,照顧好它的領地,便可安穩地度過一生。”說到這兒,蘇沐瑤慘白虛弱的臉頰終於露出一絲絲苦笑。

她的雙眼出神地、無力地望著床頂幔帳上虛無的一點,半分血色也無的唇瓣,發出蒼白無波的音調:“做一只孤鷹總比做人好,至少,在一場災難來臨之時,可以逃得掉。”

耳邊,回應蘇沐瑤的,只有床榻旁跪了一地的侍婢們口中的嗚咽聲。

“若是當年,爹娘在塔城的城火來臨之前,能逃走就好了。”苦澀的眼淚順著蘇沐瑤的眼角,流入她頹然無光的鬢發中,“又或者,塔城的城火來臨前,我沒有離開那兒就好了……總比我一個人留在這世上好。”

侍婢們的嗚咽聲更甚了幾分,為首的那個向著床榻方向膝行了幾步,並哀聲道:“娘娘,縱然太子殿下不疼您,可您依然是他的正妃啊!娘娘,等您的身子骨再康健些,您依舊是那個擁有無尚尊貴地位的太子妃!尤良娣她再怎樣狐媚子能耐,也是絕無可能撼動您地位的啊,娘娘!”

這話一說,另有一名侍婢也試圖尋個好話,她趕緊點頭附和,並接著道:“娘娘,您在這世上絕不是孤單一人啊!除了沒用的我們,在這東宮之外,您還有杜予添大將軍做後盾,他……”

說到這兒,就連這侍婢也是說不下去了。

提及杜予添,蘇沐瑤的心口微微一痛,旋即,一抹從心底萌發的,酸澀的水霧緩緩暈開了她的視線。

“予哥哥他……還是沒有回信嗎?”雖是知道這結果,可蘇沐瑤還是不甘心地又問了一聲。

回應她的,卻是整座偏殿裏綿延不斷的抽噎聲。

半年了。

蘇沐瑤將人生最後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杜予添曾經對自己的那份情意上。

可她親筆寫出去的那封求救書信,遞給杜予添已度過半年了。若是換做尋常,杜予添就算是人在戰場上,最遲也會在一個月內將回信轉交於東宮。

可這一回,蘇沐瑤自半年前得知,自己將命不久矣,便想著法兒地自救。那封遞交給杜予添的書信裏,就寫著自己的病情。

結果呢?

病來如山倒,樹倒猢猻散。

一場大病襲來,她蘇沐瑤換來的是什麽?

是太子溫衍將她趕到偏殿之後的冷遇。

是杜予添的半年不曾回應。

更是那尤良娣即將臨盆,將要誕下龍孫的消息!

蘇沐瑤認命般地含淚苦笑,多年的情誼又能如何?他們這一個個高高在上的人,還不是在自己落難之時,跑了個無影無蹤的麽?

*

蘇沐瑤與太子溫衍,世家子杜予添,他們三人一同長大。

那會兒,她是將軍府的唯一嫡女,集爹娘的萬千寵愛於一身,又有溫衍和杜予添這兩大護法在身旁呵護陪伴。

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是京師城內最顯貴的貴女。

可一場塔城的城火,將這場災難性的變故碾壓在她的命運中。

遙想那年,她剛剛及笄。

她的爹爹蘇應在突然接到皇命,要速速領兵去塔城那兒駐地鎮守,說是那邊的匈奴作亂,幾次三番滋擾邊關。

蘇應在作為大周的第一鎮國大將軍,面對這一緊急皇命,定當義不容辭。可這駐地鎮守之事,少則三五年,多則十餘載。

蘇沐瑤的爹娘感情很好,面對這一皇命,便當下決定,舉家遷往邊塞重城,塔城。

那場災難性的城火,就發生在他們到達塔城之後的一個月。

剛到塔城的那段時間,蘇沐瑤沈迷於仰望天空中飛翔的孤鷹。她是在京師城裏長大的名門貴女,何曾見識過這種孤傲的大鳥?

那天,她得了個閑,看到原先只是無聲飛翔於天際之間的孤鷹,突然在塔城的城門樓附近連聲啼鳴,鳴聲啞長且淒婉,引得蘇沐瑤好奇極了。她當下便決定拍馬出城,追隨孤鷹的身影去瞧瞧它發生了什麽。

她甚至連聲招呼都沒跟爹娘打,因是琢磨著,若要得了爹娘的允諾再去找那孤鷹,恐怕孤鷹飛到哪兒去了都不知道。

更何況,剛到塔城的這段時日,她的爹娘為了新宅子,也為了駐守之事,忙得不可開交,這會兒他們才沒那個閑情來數落自己。

等蘇沐瑤拍馬出城,t追上孤鷹時,卻是來到北邊不遠處的一座荒山。

那是深秋時節,荒山上皆為枯草一片,孤鷹的身影閃入嶙峋怪石之中,便忽地消失不見了。蘇沐瑤找了好一會兒,都沒個結果,便只能怏怏離去。

可她剛調轉馬頭,卻見不遠處的塔城火光四起。烈火沖天,將整座城的前前後後全部陷入這場莫名的大火之中。

蘇沐瑤大驚失色,慌亂中,她趕緊策馬奔騰,疾馳回城。可是這會兒,城門口也已經被大火吞噬,裏面的人根本出不來,而城外的人,也根本進不去。

就連守城的那些士兵們,也被這場莫名的大火封在城門內,沒有一個能逃得出來。

火勢之大,根本不像是普通走水那般簡單。

可這周圍都是荒郊野嶺,大漠孤煙,完全沒有絲毫水源,要想滅火,根本無從可能。

蘇沐瑤早已慌了神,她和兩三個尚未來得及進城的行腳商們手足無措,崩潰地站在城門外。

他們看著這場蹊蹺的大火將塔城內外瞬間燒了個通透,更有心驚的爆裂聲在城門四處一波波炸響。

炸得蘇沐瑤能聽見城內百姓們的絕望尖叫。那可怖的尖叫聲,混雜著她心口宛如擂鼓般的心跳,將她的命運擊打了個慌亂粉碎。

當下,她便快馬加鞭奔往遙遠的臨城去尋求救兵。

這場大火就算是從救援,運水再到澆熄,也花了整整半個月的時間。

可是,什麽都晚了。

城內已然成了一片炭黑的人間煉獄,沒有一個百姓能逃得出這場莫名的災難。

包括塔城裏的駐軍。

也包括她的爹娘。

蘇沐瑤絕望地跪泣在他們的新宅邸門前。那本該是朱紅宅門,黛瓦白墻,如今,也都成了一片炭黑的絕望世界。

由於怕這裏引發二次火災,救援的臨城兵將們禁止其他城鎮圍觀的百姓出入任何房屋門宅。蘇沐瑤也只能在宅門外放聲大哭,她的世界只剩下滿滿的絕望。

卻在這時,一雙有力的大手將她攙扶了起來,心疼地撫去她滿臉的淚痕。

是杜予添。

他那會兒剛入驃騎兵營,駐守之地是百裏之外的另一座小城。當他得知塔城出事後,顧不得軍紀,瘋了一樣地私自策馬飛奔到這兒,看到的便是蘇沐瑤在一座燒成炭黑色的宅邸門前放聲大哭的情景。

杜予添將蘇沐瑤當下就帶了回去。

陷入對未來無盡恐慌和絕望的蘇沐瑤,只覺得杜予添的出現,是她全部的希望。

杜予添對她也是極好,安排她的衣食起居,耐心地撫慰她遭遇滅頂之災後的崩塌心靈。

兵營裏其他兵將們見到杜予添無視軍紀,哪怕面臨最高軍罰,也只為救得蘇沐瑤一人,大夥兒頓時起哄了起來,他們猜測蘇沐瑤是杜予添未過門的娘子。

面對這種猜測,杜予添沒有作出任何的回應。

他唯一回應的,是對蘇沐瑤一遍遍地認真說:“瑤瑤別怕,今後有我。”

蘇沐瑤向來都不是個遲鈍的人。

更何況原先在京師城,將門嫡女蘇沐瑤今後到底是嫁入皇家成為太子妃,還是嫁給華陽杜家的小侯爺杜予添,已成了大家茶餘飯後閑聊的話題。

面對這兩個人,當時蘇沐瑤的心底不是沒有感覺和偏向的。

彼時,他們三人玩得很好,從來沒有深入過這樣的話題。只是,每當別人旁敲側擊地說他們是否為兄妹情誼時,溫衍和杜予添都會異口同聲地道一句:“誰當她是妹妹了?”

這兩人依舊不作表態,卻是更積極地百般做著蘇沐瑤的護花使者。

蘇沐瑤的爹娘也曾猜測過,太子溫衍的指婚是要皇上下達的,他自個兒做不了左右。蘇沐瑤也堅定表示,自己絕不做小的。因而太子溫衍那邊,沒有表態那是正常,畢竟是個未知數。

可杜予添呢?

杜予添依舊是隔三差五地樂樂呵呵尋了蘇沐瑤出去玩兒,也是絕口不提更多的情意。

蘇家上下倒是對杜予添的立場更為好奇了起來。

原先尋常的日子裏,蘇沐瑤倒沒覺得怎樣。可當她這會兒遭到滅頂之災,卻看到杜予添還是一遍遍地說著“別怕有我”時,她終於開始坐不住了。

她捫心自問,她向來只享受杜予添對她的好,心中的秤桿子偏向,也是從來只對著杜予添。現如今,她又身處這麽一遭浩劫之中,杜予添與她日日相伴,在她心口的重量,更是日益遞增。

一個月後,當杜予添親自護送蘇沐瑤回了京師城,兩人站在蘇府原先的宅邸門前道別時,蘇沐瑤說:“予哥哥,我已經沒有家人了。”

“瑤瑤別怕,你還有我。”

“可你尚不是我的家人。”

“瑤瑤,我……”

“你什麽?”蘇沐瑤放下自己建立了十來年的自尊和驕傲,向著他走近了一步,直接問道。

杜予添只是遲疑了一瞬,便正視著她,認真道:“你等我半個時辰,我回去拿個東西送你。”

半個時辰後,蘇沐瑤沒有等來杜予添,卻等來了太子溫衍。

溫衍帶著大批人馬和暖轎來到蘇府門前,說是皇上垂憐,要接蘇沐瑤進宮面聖。

也就是這次面聖,皇上心疼蘇沐瑤的境況,當下便允諾,定要查出塔城大火的真相,揪出賊人,以慰塔城萬千百姓和蘇父蘇母的在天之靈。

皇上更是承諾,蘇沐瑤的三年守孝之後,將指婚太子溫衍,成為天底下最為尊貴的太子妃!

大周皇室的一切,將成為蘇沐瑤全新的家。

而溫衍,那個向來成熟穩重,視天下百姓為己任的皇太子,面對皇上的指婚口諭在先,他終於敢牽起蘇沐瑤的手,直白地說出他其實喜歡她很多年的真情實意。

但不知為何,當時的蘇沐瑤縱然心存感恩,卻在面對溫衍直接的告白時,她的心底沒有一絲波瀾。

她只想回府去看看杜予添給自己帶來了什麽。

可是,她終究失望了。

蘇府裏只多了一個圓溜溜的,巴掌大的褐色醜東西,卻不見杜予添的身影。

一直留在蘇府看家護院的管家柳伯說:“杜小侯爺聽說太子殿下帶小姐進宮後,他放下這個手信便離開了。聽他說,他是專門去了廟裏找老和尚開了光,方才來得晚了。”

是一個木魚。

……

回想這段往事,蘇沐瑤的心頭只剩下一絲苦笑。

曾經的她,每次見到這木魚就要氣一次。

她覺得,這木魚簡直就是杜予添對自己的羞辱。因而自嫁入東宮之後,木魚就留在原來的蘇府,沒有帶進來。

蘇沐瑤為這事氣了杜予添好久。

木魚之贈後,她跟杜予添就沒有再見面了。不過,收到木魚後的第二天,她倒是去了一趟杜府,想要找杜予添理論一番,她只想說個明白,再把這木魚退回去!

至少,情意沒了固然心疼,但自己的尊嚴和驕傲怎麽的,也得拾回來。

可是,杜家的小廝說,杜予添淩晨便離開京師城,回邊塞的驃騎兵營去了。

她和杜予添的再一次見面,卻是三年後,即將指婚前的那個秋獵場上。

不過那時,蘇沐瑤的全部身心已經收拾幹凈,一心一意只為大婚做準備。再次見到杜予添的時候,她已然刻意回避了。

雖是刻意回避,可她心底的氣兒,還是一直都在的。

直到成婚後半年,她與太子溫衍的關系僵化到了極點,身子骨也開始日漸虛弱之時,某天,溫衍為了重拾他們曾經的歡樂時光,便召了杜予添進東宮來吃酒閑談。

他們三人共同把酒言歡,閑談間的氛圍,甚有曾經他們三人少年少女時代的無憂時光。

也正是這次閑談,溫衍無意中問了杜予添木魚的去向。

蘇沐瑤當時整個身心全都懵住了:“什麽木魚?”

杜予添緩緩收起閑聊時的笑意,轉而低眉飲酒,沒有回答。

倒是溫衍說了真相:“瑤兒你不知道?予添這人就是個木魚腦袋。他一直喜歡一個姑娘,卻不敢跟這姑娘表露心意,就為她親手做了個木魚。想著某天,把木魚送出去的那一刻再傾訴衷腸。怎麽樣?予添?我跟瑤兒都大婚半年了,你那邊有動靜了沒?那姑娘有回應你什麽嗎?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喝到你的喜酒呢?”

杜予添笑而不答。

蘇沐瑤如遭雷擊。

當天話別後,蘇沐瑤就遣人回了蘇府去取了那只木魚來,她這才第一次仔仔細細地瞧這木魚,原來木魚的錘頭心的位置,有一行鐫刻了很小的,不對著光亮便很難覺察的字:贈給我的瑤瑤。

蘇沐瑤本是每況愈下的身子,這麽一遭,卻仿若抽離了最後的精氣神,一下子垮了。

太醫們接連出入東宮,告知了太子溫衍她命不久矣的消息。

也告知了溫衍,尤良娣身懷龍孫的消息。

蘇沐瑤命不久矣的消息瞬間傳遍了整個皇宮。也正是因此,溫衍才親自提了藥包,來到她的正殿。

自兩人關系僵化到冰點後,溫衍已經t很久不曾來正殿了。

這番親臨,蘇沐瑤的心底沒有半分波動,她只是出神地望著桌案上的那只木魚。

也不知溫衍是否看見這木魚,但蘇沐瑤不在意。

也許,溫衍沒有看到。

又或許,溫衍也根本不在意。

總之,這次溫衍來正殿之後的第二天,蘇沐瑤就搬去了偏殿。

從此以後,她一個太子妃住在偏殿逼仄的地方。

而尤良娣,則搬進了寬敞奢華的正殿。

不過,蘇沐瑤已經不在意這些了。

她只在意的是,自己親手寫給杜予添的那封求救信,他會做出怎樣的回應。

結果這麽一等,就等了半年。

……

思緒回轉,蘇沐瑤的眸光拉回眼前幔帳上那虛無的一點,耳邊所聽見的,是窗外凜冽呼嘯的寒風聲。

她太累了。

自塔城大火之後,她已經活了這麽些年,已經夠久了,久到她實在是太累了。

杜予添到底為什麽沒有給她回信,已經不重要了。

也許,兩人的緣分在當年錯過,便是錯過了。

此時,蘇沐瑤的唇邊有著苦澀的笑意,氣若游絲的聲音卻是透著一絲絲歡喜:“今兒這風聲,像極了塔城大漠那兒的風聲……你們快開了窗,讓我聽得仔細些。”

侍婢們面面相覷,太子溫衍的警告如雷貫耳,她們這些做奴婢的,根本不敢輕易亂動。這會兒,聽了蘇沐瑤的要求,卻是一個個瑟瑟發抖地跪在原地,沒有半分動作。

為首的那個侍婢壯著膽子說了句:“娘娘,今兒冬至,外面正下著大雪,太冷,還是不開了吧?”

蘇沐瑤似乎沒有聽見侍婢的言辭,她只覺得,這會兒殿內的光線正一點點地褪盡,就像是自己殘存的力氣,快要消失殆盡。

反倒是她的耳力比先前靈敏了些,縱然她的視線漸次模糊,看不見窗外的風景,越來越看不清周遭的一切,卻能聽見在那遙遠的凜冽寒風中,似是有著金戈鐵馬的廝殺聲,壯氣淩雲的吶喊聲。

那聲音,像極了她兒時在爹爹兵營裏見過的兵將們操練的聲音,像極了塔城大漠那邊守衛邊疆時,兵將們的殺氣之聲。

隨著那遙遠的金戈鐵馬之聲中,蘇沐瑤的眼前仿若慢慢浮現出塔城大火時的畫面。她看著那場陰陽兩隔的城火,看著那城火中,她的爹娘向著她招手微笑的模樣,這一次,她毫不猶豫地向著大火中堅定走去。

一聲聲響徹天地的鐘鼓聲,驅散了天地之中的風雪,從東宮的正殿和偏殿裏分別傳出宮人們的聲音——

“尤良娣生了個皇孫!”

“太子妃娘娘……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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